过去《妖刀记》停更的两年,除了因为我在“追新小妹”——如今已是我妻子——这件事上终于修得圆满正果,步入婚姻殿堂;另一个无法回避的缘由则是,那两年我们公司承揽的项目如潮水拍岸,汹涌到几乎决堤。几个案子总是同时开工,人手不得不切割为两到三组,散落进不同的城市现场施工。我这个名义上的带班人,表面是调度指挥,实际却是在“钢索上的工程团”中步步行走。蓝领师傅们自成一方天地,若没有真正硬气的手上功夫开路,哪怕顶着主管职衔,套着笔挺工装西裤,对他们来说,不过是个浮在现实泥沼之上的公文包人偶罢了。工地自有法度,不是靠文件能压服的。
那年盛夏,华东区新项目开标,我公司连啃下三个硬茬。我临危受命,单独带一支队伍空降到江城一处商业综合体工地。初到那天,天气滚烫,阳光在钢筋骨架上烙出刺目的反光。推开临时板房的门,浓烈的烟草味率先扑面,只见一群师傅各自占据角落:有人斜倚着磨得发亮的工具箱呑云吐雾;有人用泛黄的扳手悠闲敲打着靴底的泥块,当当声在空旷厂房里回响;角落一位中年老师傅埋头看报,眼皮都没向我抬一抬。施工主管老王——肩膀厚实如城墙墩子——勉强敷衍地点个头,便递过一瓶粘满水泥斑点的矿泉水,算是打过照面。
“陈工?图纸在那边,你自己看下。”他声音浑厚,却无半点温度。
我早料想如此,遂不以为忤,径自拎起图纸走到工棚一侧简陋的办公桌旁坐下。尚未展开图纸研读,一个嗓门便扬了起来:“王头,中央空调外机挂架那个点位,昨天放线好像有点不对头吧?”声音的主人歪着头,嘴里斜叼着烧了半截的香烟,灰烬簌簌地往下掉。
“哦?我瞅瞅!”老王立刻应声,几个身影旋即围了过去。图纸在我面前摊着,可他们的“商议”却悄然屏蔽了我这个人,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能判断我并不在场,话语权更是全无痕迹地湮没。明暗的光线切割下的工棚中,图纸上冰冷的墨线之外,正有另一条隐形的规则正在宣告:技术壁垒即为疆界。
我知道,他们是在静候我这个“空降”的指挥者先露怯。蓝领世界信奉的真理直白如锤:职级压不垮实打实的功夫,领口的标志熨烫得再规整也没用。他若心中不服,工具箱中每一件工具皆可化为怠工的利器——电钻角度微妙偏离一分;油漆涂层略少一遍;焊点虚焊而肉眼难辨。而工期如箭,悬于我头顶之上。
初次交手下马威来得无声无息。第二天电路穿管,要对付的是一捆手臂粗、百十来斤的成卷重铠电缆。老王隔老远就对我喊话:“陈工!递管钳!”几个年轻工友应声欲动,却被老王一个严厉的手势逼退。那一捆沉睡在地的重铠电缆,成了衡量我的砝码——等着看我这双文员的手如何应对属于男人的分量。
目光交汇处,空气紧绷如弦。几缕电焊的青烟在风里无声缭绕飘散。
管钳沉甸甸地躺在我脚边的工具篮里。没有一丝犹豫,我俯身探手,扣住那冷硬的把手,五指骤然发力——“嗬!”——带着铁器特有的粗糙质感,那截分量十足的钢铁竟被我稳稳抡起,挟带风声,在空中划出一道简短刚硬的弧线,精准地投入老王怀中。
时间似乎凝滞了半秒。老王粗壮的手臂承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力量,竟也微微一震。一直缭绕不断的敲击声停了,那些原本斜睨着眼角的师傅们转过头来,棚内的温度仿佛在无声中上升了一度。老王眯起眼盯着我,布满茧子的手指在管钳纹路上无意识地来回搓了两下,半晌,终于瓮声甩出一句:“……动作倒是快。”虽然言语里那点不客气仍未完全褪去,可先前那种刻意筑起的疏离高墙,已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水泥地上,一簇被风卷进来的灰尘,茫然转了几圈,终归落定。
自此,类似刻意为难不再轻易浮上表面。然而更大的挑战潜伏在线路的交织中。那天,布置大型空气开关柜的接线,我正依图将成束的彩线一根根嵌入端子排。老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,冷不丁伸手一指:“绿线接这位置?你确定?”尾音是刺耳的质疑。
我眼皮也没抬,工具钳依然在我的操作下有节奏地咔哒作响:“强电回路绿线走零线端,图纸标得清楚,国家规范里也是这么定的。”
“图纸?”他嗤笑一声,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手臂上,“纸上写能通上电?这里电流过去,”他粗大关节重重敲击着接线柱旁的金属柜板,“这排线槽拐角那位置多狭,你绿线要在这跟黄线绞一块,再钻旁边那束屏蔽线槽的夹缝里,铁壳一接地,瞬间就给你烧出个窟窿你信不信?干活的规矩:图纸钉墙上,得听现场的!”
老王的话如同烧红的铁块,猛地砸开某种东西。这瞬间,我突然懂了,先前递管钳获得的认可,不过是入门的最低门槛。蓝领世界的核心深处,藏着比钢铁更硬的规矩:你必须以行动证明,自己不仅仅是读懂了纸上的符号,你更谙熟钢铁与电流本身的脾气,懂得用血肉去感受那图纸上无从标记的微妙曲度与摩擦。汗水渗出来,在背后慢慢变凉。
我放下钳子,目光终于离开图纸上的点与线,真正投向老王手指点着的角落深处。那缝隙狭窄,几束黄绿电线被迫交叠,一旦柜门扣拢,外壳金属边缘确实如冷峻的刀锋,时刻悬于粗大交缠的缆线之上。一个火花,就足以引爆沉默的危险。
工棚特有的混合气味涌入鼻腔:水泥粉灰、铜线热熔胶、劣质烟草的焦油味,还有浓稠的汗水气息。“图纸上是‘应然’,您是指出了‘实然’……”我低声回应,声音哑得厉害,“怎么调?”老王眼中那点咄咄逼人的光似乎淡去了一些。他接过我递上的笔,在图纸边缘飞快画出歪扭线条:“绿线这根,绕出去,”笔尖戳点,“避开黄线那个死弯头,”又戳在另一处,“拐这边穿槽,单独排过去……虽然多绕两米线,保平安。”线条在纸上曲折延伸,是生存的智慧在粗糙纸面爬过的轨迹。纸上的真理不得不向现实的障碍低头蜿蜒。
方案紧急调整。当最终测试,开关推合,电源稳定亮起时,老王没再说话,只是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。那力量顺着肩胛骨沉沉往下渗透。铁与电的冰冷世界里,仿佛第一次有了些微温热的血流淌而过。
考验如雨倾洒。配电房主进线铜排热熔连接时温度控制不准,老王焦躁搓手,我卸下腕表塞进裤袋,摸出温枪,指肚近乎贴在滚烫铜排上感知细微震颤,最终靠指尖传递的灼热“刻度”找到了平衡点。新来的小工被复杂线路图吓住,我撕了张废纸,几笔勾出“心脏”“血管”的草图递过去,他眼里的茫然竟化开了些许。
日夜轮替,汗水浸透工装又层层风干,直到终于迎来竣工验收的清晨。那日,城市如常苏醒,我们合力推上最后一个空气开关。
“咔哒!”——一声清脆的合闸。
霎时间,仿佛星落如雨。控制室内外的灯光应声而燃,如苏醒的星河般逐次点亮延伸开去,连成光的海洋,淹没我们疲惫的视线。棚顶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,将每个人脸上纵横的沟壑都浸泡在明亮的清水之中。一直沉默的老王,走到庞大的电柜旁,从他那身洗得发白、沾满漆点油渍的工作服口袋里摸索了几下。
一只铜制的老式线扣,边角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,静静躺在他粗厚的手掌上。
“拿着!”他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心,带着他特有的不容拒绝。那金属的暖意从我掌心迅速蔓延开来。“是个真干活的模样了。”他咧了咧嘴,脸上深刻的皱纹挤成一团,那笑容竟有几分难得的真诚。铜扣沉甸甸的分量嵌入掌心,不再仅仅是冰凉的金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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